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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越朱翊钧如履薄冰小说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三,清晨。……天不见亮,高仪就从家中出发,往皇城而去。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,边走边啃了起来。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,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。昨日宫里来人,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,贴补了几两碎银,让他一头雾水。一问才知道,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。太监原话是:“太子德音有言,先生使我受益良多,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。贵妃遂从。”一时让他措手不及,呆立当场。高仪跟高拱、张居正不同,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或者说,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。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,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。相反,正因为如今的世道,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,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。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,臣民视君如寇仇。一如太祖视士大夫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5 10:47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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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石越朱翊钧如履薄冰小说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隆庆六年,六月初三,清晨。……天不见亮,高仪就从家中出发,往皇城而去。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,边走边啃了起来。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,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。昨日宫里来人,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,贴补了几两碎银,让他一头雾水。一问才知道,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。太监原话是:“太子德音有言,先生使我受益良多,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。贵妃遂从。”一时让他措手不及,呆立当场。高仪跟高拱、张居正不同,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或者说,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。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,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。相反,正因为如今的世道,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,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。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,臣民视君如寇仇。一如太祖视士大夫...

《石越朱翊钧如履薄冰小说》精彩片段

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三,清晨。

……

天不见亮,高仪就从家中出发,往皇城而去。

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,边走边啃了起来。

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,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。

昨日宫里来人,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,贴补了几两碎银,让他一头雾水。

一问才知道,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。

太监原话是:“太子德音有言,先生使我受益良多,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。贵妃遂从。”

一时让他措手不及,呆立当场。

高仪跟高拱、张居正不同,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或者说,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。

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,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。

相反,正因为如今的世道,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,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。

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,臣民视君如寇仇。

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,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,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。

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,动辄归罪于下;先帝纵情声色,懒顾朝政。

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?

但皇太子……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,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,以君父待之!

这份师生之礼,这份君父之意,恍惚间,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,忠君之心。

士大夫当知,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啊!

可是,他又有所犹疑。

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?

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?

甚至退一步说,就算皇太子有这心,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,以权术之心待他呢?

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。

托孤辅政,君父师生,如此一段佳话,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,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,谁不心动?

胡思乱想,心情复杂,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。

今日是初三,逢三、六、九,是太子视朝的日子,不必日讲,这让高仪有些失落,同时也松了一口气。

失落不言而喻,松一口气则是因为,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。

昨日他才受人之托,擅改了日讲,此时心中着实不安。

高仪思绪不断,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。

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,虽然比早朝略晚些,却也差不离。

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,往皇城汇集。

高仪作为阁臣,有头有脸,路上遇人,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。

“阁老。”

“高阁老。”

“阁老。”

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,脸都快笑僵了,也让他止住了思绪。

“阁老,何不上轿同行?”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高仪回过头,只见一辆六抬大轿,里面一老一少,掀开轿帘,向他招呼道。

他看清脸,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,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。

哦……勋贵啊,那没事了。

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,仿佛看到空气一般,转过头去。

心中无奈,当他高仪是什么人,连勋贵也来套近乎,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?

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。

行至皇城的时候,高仪又被人叫住。

“子象,怎么气色不太好?”

高仪偏过脸,是张居正,跟礼部尚书吕调阳,联袂并行。

吕调阳跟着拱手:“阁老。”

高仪不敢托大,连忙回礼:“吕尚书,左揆。”

张居正是次辅,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,也就是左相的意思,以示尊敬。

回礼完,他才苦笑道:“年纪大了,昨日宫里送来鲜笋,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,吃了之后胀得难受,睡晚了些。”

吕调阳被他逗乐,捋着胡须笑道:“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,不像我,牙齿松脱,想吃都吃不了。”

高仪作为谦逊随和,跟朝官关系都不差。

张居正也开口道:“子象,正好,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,来参祥一下。”

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。

而登极仪注,就是登基时,用的礼仪,祭文,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。

三人顺势同行,张居正高仪在前,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。

高仪开口问道:“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?”

张居正答道:“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,定在初六再度劝进,皇太子接受后,于初十登极。”

高仪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国朝不宁,合当灵前继位。”

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,或者以月代年。

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,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,不过十几天,自然是灵前继位。

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,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,不由感慨道:“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,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,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。”

高仪点了点头,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,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。

要知道,先帝在时,可是总往吏部要钱,往自己小金库里塞。

他忽然想到一事,问道:“山陵之事定了吗?”

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。
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,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,应该还在挑人。”

吕调阳接过话茬:“如今没定的,也就山陵之事,以及祗告祭文了。”

“高阁老专人专事,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?”

殿阁大学士,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,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,更况且,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,正适合。

高仪自无不可:“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。”

吕调阳恭维道:“就怕阁老佶屈聱牙,让皇太子背得叫苦。”

听了这话,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。

吕调阳不明所以,附和地也笑了两声。

“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,咱们早朝再议。”

高仪告罪一声,便先行一步。

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,放慢了脚步。

等高仪离去后,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:“高阁老最近,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。”

宫里赏赐鲜笋,大家都有份。

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,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,其中含义,不得不让人吃味了。

张居正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欺负老实人罢了。”

吕调阳疑惑看向他。

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,反而问起别的事:“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?”
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都没找过你,怎么会找我呢?”

张居正是楚党魁首,但这楚党,却不是以地域划分,五湖四海都有,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,才冠了这个名头,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。

就像吕调阳,虽是浙江人,也被划进楚党。

与其说是楚党,不如说是新党。

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?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。

对高拱来说,他着眼更高,什么清流,楚党,晋党,浙党都一样,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,听用便可。

张居正叹了口气,声音压得极低:“元辅致仕前,得借着他的势,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,咱们之后才好做事。”

考成法,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,也是新法的根基。

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,向来阻力重重。

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,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,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。

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,已经不多了。

吕调阳好奇道:“你准备怎么做?”

张居正摆了摆手:“不知道。”

“走吧,去早朝了。”

……

今日常朝,朱翊钧很沉默。

不仅没有干涉廷议,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,弄得冯保频频偷瞄。

当然,这不是他故作深沉,他是真给累的!

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,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。

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,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,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,不得不养精蓄锐,少思少言。

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,这样欺负小孩,可别给他逮到机会。

朱翊钧养神的功夫,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。

可惜这些老油条,养气功夫一等一,丝毫看不出端倪,也不知道昨日示好,对其有没有所触动。

看来还得加大力度。

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
诸如各省春税情况,廷推布政使,勋贵刑案廷鞠等等。

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。

所谓廷推,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,由廷臣,也就是九卿、佥都御史、祭酒等官,公推二人或三人,报请两宫圈用。

而廷鞠,就是有重大狱案,譬如涉及勋贵,必须经由廷臣决议。

至于怎么推,怎么议——竟然是投人头票?

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,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,既视感很强啊。

当然,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,也是如出一辙。

他目不转睛地看耍,只觉得津津有味。

各事议完,他本以为要散朝了,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:“诸位,咱家这里还有一事。”

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:“这春税,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,先帝在时就是如此,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,着廷臣商议,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?”

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,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,其余的像太仆寺、光禄寺,乃至各个省府,也都有自己的府库。

衙门大大小小,饭还是分锅吃的。

高拱自然知道这事,他眼睛都不眨一下:“此时我略知一二,正要跟冯大珰说呢。”

“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,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‘乱命也,不奉诏’给封驳了,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。”

六科给事中,掌侍从、规谏、补阙、拾遗、稽察六部百司之事,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。

同样,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,这是礼制的一部分,光明正大。

高拱老神在在,事不关己。

冯保气急败坏,指着高拱道:“高拱!你……胆大包天!”

高拱冷声道:“冯公公,慎言。”

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,冯保胸膛剧烈起伏,拂袖而退:“我会如实禀报!”

朱翊钧旁观了全程,皱眉不已。

这高拱,得罪冯保就算了,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,实在出乎他的意料。

纵然只是贵妃令旨,理论上来说,确实可以不奉诏。

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,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,而是太后懿旨了。

高拱不经商量,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,可谓完全不留情面。

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?

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,可一旦双方撕破脸,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,那高拱除了致仕,也别无二选,这可不是宋朝。

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,到底是有什么依仗?

青史昭昭,却也不能全知,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。

但具体如何交手,就不得而知了。

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,还是有什么后手?

……

回东宫的路上,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
就连张宏来迎他,都没注意。

张宏跟在他身后,走了好长一段路,他才回过神来。

“张大伴来了,怎么不唤我一声。”

张宏低眉顺眼:“主子在想事情,奴婢不敢打扰。”

朱翊钧笑了笑,对他态度很满意:“说吧,什么事?”

张宏顿了顿,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。

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:“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,说是蒋克谦求见您,不知是否要通禀?”

朱翊钧一愣。

疑惑问道:“蒋克谦?我不听曲啊,求见我作甚?”

他听过这人,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,找他干嘛?

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?

张宏噎了一下,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,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,真是奇哉怪也。

莫非……在他张宏之外,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?

这样一想,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,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,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。

张宏心中更是慑服。

他不敢继续深想,斟酌了一下,开口道:“主子,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,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,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,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。”

“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。”

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,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。

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,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。

不过这货,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,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,消磨心智的,闹了个乌龙。

感情是宗室出身,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。

他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让他直接见我,不必通禀了。”

所谓是否通禀,就是私下见面,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。

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,见面方便,那也不必见光了。

毕竟,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,给人看在眼里,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。


“高拱,好个高拱,好个内阁首辅,好个柱国!”

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,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,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,继续往文华殿去。

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。

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,照得亮堂些外,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。

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,心中叹了口气,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,容易挑拨不说,还喜怒形于色。

以他的老到,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。

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,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。

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,加之内外相隔,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,才敢如此。

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,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,这种事可是门清。

如今先帝驾崩,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?

自然是皇权缺位,群狼环伺!

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!

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,企图隔绝内外,做李贵妃的代理人。

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,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,妄图天子垂拱而治,所谓致君尧舜上。

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,但,谁让二人本就有仇?

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!

如今再添一把火,可谓你死我活。

冯保的手段,就是隔绝内外,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,所谓“高拱威胁论”。

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,只是现在看来,还是冯保处于上风,毕竟他是内臣,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,就立于不败之地。

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,李贵妃变成李太后,名正言顺监国,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。

可是……

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,这不符合他的利益。

所谓父死,三年不改其志。

先帝才死几天?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?

要知道,高拱是什么人?

先帝恩师,三朝老臣,如今的内阁首辅,主持过隆庆新政,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,声望显著。

甚至先帝少理政事,大多交予高拱,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,都得跑去跟他哭诉“有人欺负我!”。

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“以天下累先生”。

就差叫一声义父了,可见有多么信重。

这种人物,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,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!

权力的行使,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,这份代价,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。

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,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,至少,让他体面致仕。

心中又有些可惜,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,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,高拱揽过权责,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,遗憾的是,能力不行啊。

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,又有手段,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,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,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。

不过,话说回来,当今内阁之中,既有理想,又有能力的人,也不是没有,他可是神交已久……

就是不知道,其人在这一局中,又扮演了什么角色。

台子还没上,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。

旭日东升,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,蒙着阴翳,天色反而更显晦暗。

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,当真是,风雨欲来。

……

文华殿内。

“元辅,不可失了人臣之礼。”

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,对高拱恳切道。

两人虽然都是姓高,却不是一家。

但高仪无论起复,还是入阁,都是高拱所举荐,关系非比寻常,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。

当然,情谊是有的,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,所谓举主关系,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。

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,拢共三人。
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,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。

刚愎执拗也就罢了,还是个直性子,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,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,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?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。

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,独断妄为,意图摆布东宫。

让高仪不得不出面,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。

否则,有失体统也就罢了,传到两宫耳中,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,动摇国本。

面对高仪的劝诫,高拱显然没放心上,他面色肃穆,语气却格外专横:“子象,为人臣者,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?”

子象是高仪的表字,高拱这一开口,就不留情面。

他继续道:“如今大事,莫过于大统传续,我既蒙先帝信任,托孤辅国,自然要敢于任事。”

“事关劝进登极,嗣君不来,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?”

“我意已决,太子稍时再不至,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,请太子以口谕答复,了结今日事!”

“还请子象分清缓急,不要拖延大事。”

言下之意,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,会拖延新帝登基,有碍大局。

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这是他爱惜名声吗?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,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!

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!?

太子年幼不懂事,你高拱也不懂事吗?太子不来,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?

为人臣者,不该做的主,一旦做了,就事无大小,不免有诛心之论,祸福难测。

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,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。

想到此处,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,张居正。

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,面色沉静点了点头:“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,今太子困顿东宫,疏离百官,内阁责无旁贷。”

“如今登极事大,礼部既已拟好章程,不容拖延,内阁当不能束手,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。”

“至于此后,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,选拔讲官,为太子传授经典,辅正行为。”

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,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。

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,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,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。

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!?

又联想到高拱、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。

难道……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,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,要令新帝垂拱,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!?

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!

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,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。

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,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。

若是真如他所想……

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,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!

高拱见状,适时开口道:“好了,子象,此事我自有计较,你不必理会。”

言毕,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,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,二人视线一错即分。

高拱暗自感慨,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,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,并且立马附从,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,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。

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,旁人也不敢凑过来。

就在这时,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。

他立刻告罪一声,挪步到高拱的耳边,小声说了句什么。

高拱神色一动,便将其随手挥退。

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,对着高仪,张居正二人道:“子象、叔大,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‘请’出来了。”

“当真是不容易啊。”

话一刚落,便迎了出去。

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,就有所猜测,此时听到这话,心底当即一松。

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,他也只装没听到。

语气也转为轻松,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:“嗣君以幼冲之年,负艰大之业,二位,任重而道远啊。”

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,微微颔首并不说话,只是站起身,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。

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,心中叹了口气,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,又博览群书,见闻广著,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,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,可是却无动于衷,显然是决心已下,要有所作为了。

唉,这两人。

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?

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,美酒美人,坐拥良田数十万亩。

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,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。

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。

大明朝,非得要救吗?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?

大明朝,值得杀身成仁吗?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?

可叹,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,他入内阁半年不到,资历不足,万事都以高、张二人做主,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。

也罢也罢,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,那便随他们去吧,国朝二百年,至今已有倾覆之兆,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。

至于他高仪?为官数十年,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,心早就冷了,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,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,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。

想明白此节,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,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。

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,延续国祚,这种激烈之事,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。

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,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!

天子垂拱,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。

这位新帝……

怕是只能“大局为重”,做些牺牲了。

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,才往外迎了去。

……

高仪刚一走到殿外,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,令他一怔。

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?

心中泛起了嘀咕,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。

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,心里有数,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,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。

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,这才径直离去。

就是这位嗣君,当真一言难尽,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,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,二十年不履朝。

这般腹诽着,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。

大明朝嗣君朱翊钧,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,一前一后缓步走来。

太子出阁讲学,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,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。

在他印象中,说得好听点,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,任然天性,直言不讳的话,就是调皮浮躁,心智中等偏下。

但,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。

不论其余,单这份仪态,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
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,身形瘦小,挺直了脊背,踏步从容。神色倦怠哀戚,却又肃然端正。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,又凛然有神。与众人相互见礼,可谓一丝不苟。

“本宫初御文华殿,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。”




军民代表,文武百官,正跪伏在午门外,骤然听到一道鼓声,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。

随着鼓声一响,东曦初升,照在午门之上。

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。

只见通赞、赞礼、宿卫官、各侍卫等侍从官,鱼贯而出,在门楼上开道迎候。

云盖、云盘紧随其后。

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,在众人的簇拥之下,缓缓现身。

“有诏!”有人唱喊。

军民百官当即伏首:“恭听圣谕!”

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,黑压压跪倒的一片,一眼望不到头,胸膛不由数度起伏。

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终于缓解了一番。

这才对着下方,一字一顿,宏声道:“我国家光启鸿图,传绪万世;祖宗列圣,创守一心,二百余年。”

与此同时,左右当值太监,重复一遍,传到下方耳中,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,向后喊道。

重重叠叠,犹如声浪。

“我皇考大行皇帝,明哲作则,励精图治……遽龙驭之上宾,顾命朕躬,属以神器。”

“乃仰遵遗诏,俯顺舆情,于六月初十日,祗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。”

朱翊钧顿了顿,闭上眼睛,中气十足,说出那一句:“即皇帝位。”

值此刻,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,钟缶同响,鼓乐齐鸣。

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,猎猎作响。

下方军民百官,无论什么心思,都纷纷拱手加额,一拜、再拜、三拜、四拜。

口中齐齐呼喊:“万岁!”

“万岁!”

“万岁!”

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,直冲霄汉。

呼声、喊声、乐声、振甲声、钟鼓声、波涛汹涌,宛如天地共鸣,响彻整个紫禁城!

……

声音渐渐歇止。

“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,与民更始……”

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,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。

百官却是已然起身,陆续由午门进入。

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。

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,受百官贺表,但这一刻,他的登极大仪,已经圆满了。

大典的内核,在于宣告,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,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。

从现在开始,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。

但……这远远不是结束,或者说,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。

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。

高拱也在等,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,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,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。

冯保、张居正也在等,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,好驱逐高拱,独掌大权。

朱翊钧、冯保、高拱、张居正,几人的交手,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。

……

与常朝不同,登基临朝,是百官朝圣的仪礼。

人数数十倍于廷议,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。

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,太祖定例,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。

而今,礼部请命两宫,却是改到了中极殿。

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,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。

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,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。

一顿鸣鞭、鼓乐之后,百官鱼贯而入。

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,率先出列:“臣等,幸不辱命,已告于天地宗庙。”

“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,有瑞彩洒落,必是喜极。”

“臣等,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。”

言罢,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,心中思绪万千。

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,只点了点头:“卿等一片赤诚,朕知之。”

又看向冯保:“司礼监掌印冯卿,为朕呈来贺表。”

冯保拜下:“内臣遵旨。”

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,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。

四位勋贵归列。

又有阁臣出列:“臣等为陛下登极贺,亦有表奉。”

朱翊钧颔首。

随后,百官便由内阁辅臣、六部九卿、至七品微末,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。

一切井然有序。

直到……

“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,你这厮是何人!?”广西道御史张涍,皱眉看向冯保。

殿内霎时一静。

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,紧闭上了双眼。

高拱目不斜视,似乎全然没听见。

张居正嘴唇微张,恰到好处地惊讶。

高仪双手持笏,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。

只有不知情的官员,四周环顾,与同僚对视,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。

冯保遭此刁难,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,眼皮都未抖一下。

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,缓缓道:“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
张涍拂袖,抬起手指着冯保,视线左右逡巡,向百官征询道:“这便是司礼监掌印!?”

百官都是人精,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。

且不说你认不认识,便是心有疑虑,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?

无论大小官员,迎上张涍的眼神,都纷纷别过头去,不愿卷入这场旋涡。

御阶下方的纠仪官,也是当即出言喝止:“张涍!天子御极,注意体统!”

张涍顺势下拜,朝皇帝认罪:“陛下,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,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,臣有罪!”

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,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?

以退为进!

张涍这话虽是认罪,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,放在了台面上。

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,哪怕有所准备,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。

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,只是马前卒罢了。

见状他也干脆装傻:“张卿请起,不知者无罪。”

“卿有所不知,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,非是先帝遗诏。”

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,他非但知道,还等的就是这一出。

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,心中有了底,继续纠缠道:“哦…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,那倒是臣无状了。”

理论上来说,司礼监掌印一职,只能皇帝点用。

但皇帝驾崩,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,权宜为之,也说得过去。

虽然……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。

戏唱到这个地步,此时自有人帮场子,把调子唱上去。

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:“张涍放肆!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,你竟敢诬赖!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,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!”

话音刚落,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:“韩通政,也请慎言,我六科,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。”

这二人是高拱门生,百官人尽皆知。

到了这时,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,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,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!

台谏御史、六科给事中、通政使司,全是高拱的人。

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,要说不是高拱授意,那才是见鬼了!

朝堂是高拱的主场,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,真是一点办法也无。

而当事人冯保,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,面上虽没什么表情,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。

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,有些心理准备,此刻仍是觉得怒极。

这处短板,他早就心知肚明。

当初先帝驾崩,李贵妃厌恶孟冲,便将其驱逐,提拔了自己。

至于明旨……司礼监掌印,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。

况且,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,高拱是内阁首辅,二人盟友,这区区贵妃令旨,能遵从才怪了。

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,让她绕过外朝,直接点用自己,将生米煮成了熟饭。

嗣君的生母有位份,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,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。

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。

所以,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,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。

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,严重些,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——牝鸡司晨这话,高拱是真能骂出来。

此后靠李氏压着,一时也没人追究,就算有,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。

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,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,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。

只是,他没想到,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,当面捅破此事!

这是哪怕明知无用,这要来恶心他一番。

是当真不顾及两宫,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!

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,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。

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,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:“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,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!”

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。

这是在提醒这些人,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,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,一位监国太后的!

高拱也就罢了,你们这些给事中、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?

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,不仅丝毫没有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。

听了冯保这话,张涍怒目圆睁,朝着御案叩拜后,宏声质问道:“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!?”

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:“我朝可有此成例!?”

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,百官都悚然一惊,恨不得避席而逃。

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,竟然指斥监国太后!

冯保见他犬吠,说话也激烈了起来:“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?”

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,高拱早就做了,何必等到现在。

就因为他这任命,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!

一顶大帽子扣下,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。

可惜,张涍冲锋陷阵,身后却有的是人。

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。

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:“二位慎言,不要将自己的问题,动辄牵扯于上。”

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,也会拿捏好度。

他理都不理冯保,继续朝着朱翊钧道:“皇上践祚之初,所窥伺者何限!名与器,安可假人?”

“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,臣不敢奉于旁人!”

言语之中,尽是冯保窥伺名器,有僭越皇权的大罪。

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,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。

他出列呵斥:“张涍!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,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!”

说罢,他又进言道:“陛下,纵使张涍说得有理,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,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,臣请此后再行处置。”

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,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,僭越神器之辈。

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。

朱翊钧只觉得可笑,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,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。

也难怪孝宗皇帝,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,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——当初孝宗朝会时,文臣便是这幅情状。

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,孝宗见朝会时,朝臣各自开小会,争扰不休,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。

这群人要的,难道就是这种皇帝?

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,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,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。

这般想着,他抱着看戏心态,借坡下驴:“葛卿说得有理,张卿,此事容后再议,莫要在此纠缠。”

眼下临朝搅扰,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,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。

高拱必然还有后手,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。

今日这序幕,也该适可而止了。

张涍身为马前卒,任务已然是完成了,听了这话,立刻恭顺拜倒,口称遵命:“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,蒙蔽耳目,一时心急如焚。”

“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,臣下去后,会上奏自陈罪过,听由陛下发落。”

“至于冯保之事,臣也会另有本奏上。”

说罢,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。

只是二人错过时,张涍悄然嗤笑一声。

冯保深吸了一口气,按捺住了胸中情绪,唾面自干。

他面无表情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,不由觉得快意,刚要回到班列,脚步还未迈出,就在此时,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。

“皇太后懿旨!”


景运门外,校场。

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,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。

大片空地上,京卫武学的子弟们,正卖力地表演着,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,入了圣上法眼,一步登天。

马术、打拳、拉满大弓,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,不一而足。

见皇帝来了,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。

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,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。

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,吩咐道:“去,把人叫过来。”

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,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:“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,便悔不自已。”

“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,但有类似的事,要引以为戒。”

“卿此次去两淮厘税,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,更为激烈。”

说到此处,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。

他看了一眼校场,有些迟疑:“陛下爱护微臣,臣铭感五内。不过……会不会有些过了?”

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。

又划下道来,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,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。

还生怕他过刚易折,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,有个四成功果,便是天大的功劳。

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,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!?

君父君父,天地良心,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!

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:“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,却也明白什么叫‘民变’,什么叫‘啸聚’。”

“海卿,事情一次没办成,还能有二有三。”

“若是卿折在了两淮,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。”

海瑞默然。

思绪却是已经飘远——这一次,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。

皇帝说第一没办成,还能再二再三,但海瑞扪心自问,他自己能接受吗?

他看着这位少帝,心中尽是感慨,无以为报啊。

什么两淮大人物,什么南直隶高官,什么皇亲国戚。

他海瑞,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,此去西行路上,他决心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!

二人静立当场,各有思绪。

不多时,太监便领来了数人,纷纷跪地行礼。

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,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,要么是武将——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。

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,暗自猜测几人身份。

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,他让几人免礼后,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。

“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,焦泽。”朱翊钧指着一人。

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,没必要介绍表字,甚至都不一定有。

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,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
“下月,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,领一营八百精兵,随海卿到两淮赴任。”

这八百人,是顾寰出亲兵,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。

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,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。

当然,重点是,他四处打秋风,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,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。

据顾承光说,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。

等焦泽再度行礼后,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,与海瑞介绍道:“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,顾承光。”

海瑞再度颔首,心下满意。

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,也是一眼能看出,经历过杀场的。

“顾指挥佥事,带二百锦衣卫,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。”

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。

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,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。

顾承光向海瑞见礼。

“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,特赐金吾卫,骆思恭,这是平江伯世子,陈胤兆。”

朱翊钧又指着二人,向海瑞分说道。

海瑞略过了前者,看了一眼后者。

笑道:“这位世子,臣前几日刚刚见过。”

朱翊钧一怔。

旋即反应过来,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,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,说要一起做这生意。

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,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。

恐怕,二人是回京时偶遇。

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,解释道:“骆思恭武艺不凡,正好护海卿周全。”

又看向骆思恭:“务必要寸步不离。”

骆思恭年不过十七,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,除了武艺外,智慧也不差。

他行礼道:“臣遵旨!”

朱翊钧又道:“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,被弹劾闲住,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,陈王谟。”

梁继璠被劾,是他指使人干的。

没办法,这位保定候,是陈太后家的姻亲,如今要做事,自然要提防一手,换个靠得住的。

海瑞一点就通。

他方才还纳闷,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。

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。

作为亲卫,自然要寸步不离,一旦有人图谋不轨,亲卫首当其冲,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。

海瑞再次惊叹。

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,全都照顾到了。

一通调派下来。

光是能亲掌的兵卫,就有一千人。

又借着世子,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,勋贵世伯。

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,躬擐甲胄,而后贼张琏反,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,擒斩三万余,才得以平息。

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,多少都有些亲兵,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,也不差基本盘。

此外圣上还暗示他,那位总督王宗沐,也会全力支持此事——若是搪塞不服,便去找定安伯弹压。

这阵仗,知道的,明白是去查处贪腐,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。

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,又嘱咐了一番,要听从海卿之令,不得骄纵跋扈云云。

才让人退下。

海瑞突然想起什么,好奇道:“陛下这般安排,内阁知晓吗?”

以他的理解。

锦衣卫的事好安排。

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。

焦泽本是京营副将,如今转漕运总兵,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。

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,看似简单,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。

更别说,陈栋,堂堂大理寺少卿,四品大员,与自己同级,却派去随行两淮,多少有些不合常例。

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。

朱翊钧突然转过头,看向海瑞。

神色复杂,带着心疼,又有些自豪道:“海卿,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,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?”

六部的事,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,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?

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,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,再正常不过。

海瑞只思考了一瞬,立马反应过来。

朱翊钧抓住他的手:“值不值得,就看海卿了。”

海瑞无语凝噎,只得再度保证。

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,随后又拉了拉家常。

快到傍晚,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。

等到海瑞离开。

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,吩咐道:“替朕拟旨,给海瑞母亲,加诰命,具体下内阁议论。”

中枢舍人应声而去。

朱翊钧又唤来张宏:“去,赐海瑞例银二十两,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。”

“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,就说……父母赐,不可辞,切莫辜负皇恩。”

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,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。

他也就随手为之了,至于行不行,只能看造化。

张宏领命而去。

随后又朝李进问道:“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?”

李进忙答道:“圣上,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,都是御马监的精锐。”

朱翊钧点点头:“把他叫过来。”

李进正要应声而去

朱翊钧又叫住了他:“算了,事情太多了,你替朕带话给他。”

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。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缓缓开口道:“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,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。”

“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,不用做什么,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,无诏片甲不得出营。”

“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,都办不好这点小事,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,别回来丢人了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说完了,让李进去传话。

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,就不怕单纯的民乱。

反而是内外勾结,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,不得不防。

所谓南京守备,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,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。

张鲸是个狠人,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,手腕必然不差,让他去南直隶,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,防止有变。

防微杜渐,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,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。

李进悄然退了下去。

待所有事吩咐完,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

他独自留在校场,又回忆了一番应对,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。

确认无误后,才长出了一口气。

最近这些时日,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。

可惜,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。

想着,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,开始练习拳法来。

……

用完晚膳后。

朱翊钧才有暇翻开《论语》跟《礼记》,学习起来。

本是疲惫不已。

但一想到明日经筵,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,先把功课做完。

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。

时而沉思。

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。

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,才缓缓合上书页。

而后实在有些倦怠,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。

迷迷糊糊歇好一会,才伸了个懒腰,坐起来继续用功。

他回了回神,铺开纸张提起笔,斟酌了一下,缓缓写道:“经筵官时行,谓朕曰,人之初,性本善;经筵官四维,谓朕曰,人之初,性本恶。朕茫茫然不知所从。”

“经筵后,朕遍阅典籍,纵览群书,始知有孟子性善论,荀子性恶论,告子无善无恶论。皆诸子亚圣之言,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。”

“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,进献先天之人。”

“朕命内廷窥伺月余,记载所行所为,终有定论。”

“其人遇恶不烦,见善不喜,从心所欲,行为无限,心无规矩。”

“及至宦臣教授礼仪,司业传道人伦,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,渐有良心善举,感恩之情。”

“乃得,人性之始,无有善恶,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。”

“遂从告子之论——‘性,犹湍水也,决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’。”

“亦有心得,谓之曰:论之争端,非明证无以服人。”

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,满意地吹了一口气。

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,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。

随口问道:“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?”

蒋克谦面无表情,一板一眼道:“圣上,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,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,比预计慢上不少,估摸还有两三日。”

朱翊钧皱眉,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,他都这样催促了,还在路上拖拖拉拉。

转念一想也是,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,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。

他又追问道:“郑王家那位世子呢?”

蒋克谦摇摇头:“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,还是推脱不来。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,还是心怀怨怼啊。

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,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,降为庶人,禁锢于凤阳。

虽说先帝施恩,给郑王放了,也复了爵位,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。

当初郑王被囚禁时,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,言说“痛父非罪见系”,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,席藁独处,直到郑王被开释。

郑王无罪被囚,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,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,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,跑去筑土室,就是一种无声抗议。

而郑王本人,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,老死都穿着布衣,吃淡饭青菜。

这就难怪,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,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。

如今他再三相邀,却仍是一再推脱,也在情理之中。

换做其他人,朱翊钧也懒得理会,反正是世宗的罪过,他心里也没负担。

问题在于……这位郑王家的世子,他志在必得。

其人唤作朱载堉,后世号称律圣,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,数学家。

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,这是一个,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,进行开平方、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。

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,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,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!

这就是律学中的,十二平均律。

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,单是这份数学天赋,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。

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。

此人从勘定历法,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,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,战功赫赫。

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,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,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。

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。

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,一心专研乐理,这种思想境界,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。

朱翊钧思忖良久,终于打定了主意。

他又铺开一张纸,提起笔缓缓落下,在抬头处写道:“郑王,厚烷我亲、郑王世子,载堉我亲。”

“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,非罪见系,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,却难抚亲亲之伤。”

“此乃我皇祖父之过,我愿受之,遥以歉礼与郑王,万望开解族亲,早日释怀。”

“另,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,我之近卫克谦,亦有擅长,近来偶有所得,可使等程音律之位,增至十二位。”

“若得闲暇,可赴京城,尽亲亲之谊,探音律之道。”

“盼复。”

朱翊钧写完后,又拿起一旁的私印,盖了下去。

在落款处,留下了“长惟居士”四字。

做完这些,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。

一脸笃定道:“蒋卿,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,对吧?”

蒋克谦一怔。

有些摸不着头脑道:“没有啊。”

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,也并没有新的进展,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。

朱翊钧大手一摆:“朕说你有,你就有。”

他将方才这封信,交给蒋克谦,嘱咐道:“你差人,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。”

“另外,你再附上你的信,就说……”

他如此这般云云,亲口传授机宜

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,装作高深莫测。

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,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,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,用来当个谜语人,绰绰有余。

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。

改制明朝的税法,财政,必然要改制户部。

可以说,他现在最缺的人才,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。

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,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,若是想本土化,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。

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,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。

他拿着信,正要退出去。

朱翊钧又叫住了他,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。

吩咐道:“先去一趟通政司,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,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。”

“老规矩,还是用大白话。”

“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,最后加一句点评,就说……”

说到这里,朱翊钧顿了顿,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:“凡宣称之争,以证明为先。”


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所属司,掌管刑狱,有巡察、缉捕、审问之权,不必经过三法司,尤专以酷刑镇压贪官污吏。

乃是有办案之权,只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。

王汝言的案子,是他的下官,向北镇抚司揭发。

这下官名叫许孚远,本是任吏部主事,在今年七月,因以考察浮躁,上疏自陈得失不过,被皇帝亲自批示,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。

此人辜负皇恩,心怀愧疚,便决定到任上好生当差。

但甫一到任,就发现了上官王汝言贪污腐败,触目惊心,而后许孚远难捱良心煎熬,便暗中收集证据,揭发了王汝言。

许孚远如今正在北镇抚司,当然,不是关押,而是看护了起来。

按理说三法司要过问的案子,不应该将人看护在北镇抚司。

但许孚远为人小心谨慎,只说事关重大,宁愿蹲大牢,也半步不肯离开北镇抚司,生怕遭遇了毒手。

锦衣卫无奈,只能给他好吃好喝看护着。

以至于北镇抚司的大牢中,出现了木桌矮床,好酒美食的奇观。

海瑞来的时候,看到这样一间牢房,都忍不住愣了片刻。

他身侧跟着大理寺少卿陈栋,二人协同办案。

骆思恭落后半步,紧紧跟随,哪怕在北镇抚司,也小心观察着左右。

海瑞推开大牢的门,看向许孚远,口中确认道:“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,许孚远?”

许孚远本是倚靠在矮床上休憩,见进来的两人都着绯色官服,立马明白这是朝中大佬。

他忙不迭起身行礼:“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,孚远,见过二位上官。”

许孚远不是案犯,只是证人,官身自然还是在的。

海瑞跟陈栋对视一眼,相继拉开椅子坐下。

前者将木桌上的酒食都拨到了一边,拿出卷宗放在了桌上,开门见山:“你检举的王汝言?所为何事?”

陈栋挥手让跟随的吏员退下,亲自拿起笔在旁记录起来。

许孚远作为证人也不用站着,顺势坐到了对面。

他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看着二人有些迟疑,确认道:“不知二位上官,什么职司?”

海瑞挺直腰板,端坐回道:“我是督理两淮盐课,佥都御史,海瑞。”

话音刚落,许孚远似被按下了开关一样。

也不等一旁的陈栋说话,当即正了正身形,大声道:“海御史有问,下官知无不言!”

陈栋话到嘴边的介绍,生生咽了下去,干脆闭嘴不语。

海瑞点了点头,示意他可以回话了。

许孚远毫不停留,说起此事来龙去脉:“下官此前是吏部主事,对各地官吏心中大概有些印象。”

“被贬官到两淮后,我看到上官是王汝言,便留了个心眼。”

“我在吏部时曾看过案卷,记得这人,此人在嘉靖年间,本是户部浙江司主事,品级不低。”

“但此后一连三贬,先贬官通州同知,再贬江都、海门,而后更是贬为兴化知县,生生贬到七品。”

“由此可见此人能力,虽然此后因得了李……某位上官赏识,又提拔回了户部。”

“但那位上官致仕后,此人又被贬到了两淮。”

“就这种草包,下官自然要留个心眼,免得被他牵连。”

“果不其然!”

“随后二月,下官暗中观察此人,便发现了此人行事,是何等藐视王法,欺天瞒地!”

他说到这里,咽了下口水。

这铺垫了好一大通,还未进入正题,陈栋只觉此人是不是故意消遣他。

想提醒一句,但审案海瑞为主,他没有开口,自己也不好插话。

反倒是海瑞,皱紧了眉头。

冷声问道:“什么某位上官,我朝哪有无名无姓的官!说清楚!”

许孚远迟疑了一下:“与本案无关,还是不提的好吧……”

海瑞静静盯着他,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:“既然出口了,便应该有名有姓。”

许孚远看了看海瑞,又看了看陈栋。

声音压的极低,近乎嗫嚅道:“是……前中极殿大学士,少师兼太子太师,李春芳。”

陈栋一惊,顿住了记录的笔,看向海瑞。

李春芳是扬州人,若是牵扯其中不是没可能,但这话实在模棱两可。

毕竟只是提拔,未必与两淮盐课有关。

记与不记都在两可之间,陈栋自然就得问问海瑞的意思。

海瑞面无表情,转过头朝他微微颔首:“记录在案。”

陈栋咬咬牙,将李春芳三字写下后,继续记录了起来。

海瑞又朝许孚远看去:“继续说,王汝言是怎么欺天瞒地的?”

许孚远深深看了一眼海瑞,闪过一丝敬佩。

虽然他是被审的,但这胆魄,也着实没让他失望。

他开口继续说道:“两淮所辖分司三,曰泰州,曰淮安,曰通州。”

“理应,岁办盐引七十万引,存积盐二十一万引。”

“但,下官看过两淮盐库……”

许孚远抬头看了一眼两名绯袍大员,轻声道:“存盐恐怕,不足五万引。”

二人霍然抬头。

陈栋脸色一连数变。

海瑞肃然,一字一顿提醒道:“证人许孚远言,盐库亏空十六万引,记录在案。”

陈栋下笔愈发艰难,记录下来。

海瑞追问道:“盐亏空去了何处,许判官可知?”

许孚远点了点头:“王汝言与盐商勾结,尽数当私盐卖了出去。”

“非止盐库。”

“两淮有盐场三十处,下官视过其余七场,私下问过盐工,每场出盐,较之预定之数,恐怕要倍之!”

倍之,那就是多出了七十万引。

这七十万引正常交税,按理是有四百万两,这个案值,已然是悚然听闻了。

但……陈栋不得不承认,如此才符合常理。

前宋每年一千二百万贯的盐税,怎么到了大明朝就只有二百万两了?

海瑞面色不改,点了点头,提醒怔愣出神的陈栋:“记录在案。”

他又看向许孚远:“盐商将官盐当私盐卖,好处都被王汝言分了?”

陈栋在旁心情复杂,理智告诉他,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如此,区区一个转运使,能吃下多少?

那毕竟是数百万两。

但,他发自内心恐惧着真实答案,这数百万两的案额,要牵扯到的人,他都不敢想象。

许孚远摇了摇头:“此事下官也不甚清楚。”

“不过,以王汝言的日常举止而言,恐怕吃不下这么多好处。”

“再者说,其人到两淮也不久,可此事分明已经旷日持久,形成成例了。”

海瑞听出他有未竟之意。

身子前倾,质问道:“有线索便直言不讳。”

许孚远顿了顿,朝外张望了一下,海瑞会意,示意骆思恭站远一些。

前者才开口道:“是有些传闻。”

“那几家盐商,每到时日,便会给某些高门大户送好处。”

“自家宣称只是人情往来,但坊间都说,这是在分红。”

海瑞追问:“哪几家盐商?哪些高门大户?”

许孚远沉默半晌,似乎在做心里准备,克服自己。

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:“盐商有些多,我已经列到笔记中了,海御史可以到两淮后按图索骥。”

“至于大户……”

他又朝外看了看,确定没人。

这才接着道:“有魏国公府上……”

话音刚落,陈栋的笔就跌在了地上。

他身子一抖,回过神来。

俯身拾起笔,有些歉意地朝海瑞勉强一笑。

海瑞拍了拍他的后背,没有说话,又转过头示意许孚远继续。

许孚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,一脸视死如归道:“少师兼太子太师,李春芳。”

“少师兼太子太师,徐阶。”

“南京兵部右侍郎冀炼。”

“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”

“……”

每一个人名,都宛如惊雷,炸响在陈栋心中。

不怪皇帝甚至要派兵随行。

这阵仗只是一部分,就骇人听闻到这个地步!

他看了一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海瑞,只觉得佩服万分。

“……”

“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”

“驸马都尉李和……”

说到这里,陈栋终于忍不住,打断了许孚远:“等等!”

这一声叫出来,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声音有些干涩沙哑。

见许孚远朝他看来,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报家门,下意识补了一句:“本官是大理寺少卿,陈栋。”

他涩声质问道:“驸马都尉李和,分明在京城,如何跟南直隶有牵扯!?”

这话他不得不问,为此,他甚至停下了记录。

没办法,勋贵也就算了,这可是皇亲!

李和是宁安公主的驸马。

宁安公主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女,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。

七月,才进封为宁安大长公主,皇帝见了都要行礼的人物。

这种人物牵扯进来,真的办得下来吗!?

勋贵、超品老臣、南直隶九卿、皇亲,全部牵扯其中,这案子还怎么办!

许孚远看了陈栋一眼,并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,反而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:“盐商们也是能进京的。”

陈栋默然,踌躇不已。

一时没了动作。

突然,陈栋只见海瑞有了动作。

后者将他面前记录的卷宗挪了过去,面色温和看着自己:“陈少卿,笔给我,我来吧。”

陈栋抿了抿嘴,没有反应。

过了好半晌,他才伸出手,将卷宗又挪回了面前。

他看着海瑞坚定道:“海御史继续吧,我来记。”

说罢,他将李和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地,记载了卷宗上。

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,眼中流露出认可与欣赏。

又看向许孚远:“有证据吗?”

许孚远点了点头,一五一十交代起来。

……

乾清宫,傍晚。

朱翊钧正埋头疾书。

这几月来,他过得比前世累多了。

廷议、御射、两宫请安,这些都是日常。

还要过问两淮、新报、新学院,插手人事,影响京营,实在累得够呛。

终于,朱翊钧将手上东西写完,准备仰起头揉揉眼睛的时候,才发现李进正在一旁掌灯。

他方才入了神竟没察觉到。

朱翊钧随口说了句:“有事直接唤我一声便是,怎么还学起张宏了?”

张宏就是这幅德行,见他做事,从来不会打扰,只有回过神,才会弄点动静出来。

李进恭顺道:“陛下学业为重,内臣哪里敢打扰。”

朱翊钧心里啧了一声,这李进也是越来越恭谨了。

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开口问道:“海瑞还在审吗?”

海瑞晌午不到进去的,如今已经是傍晚了,午饭似乎都在北镇抚司牢房用的。

李进点了点头:“是,进了北镇抚司大半天了,没见出来。”

朱翊钧叮嘱了一句:“入夜的时候去提醒一下,家中还有老母等候,早些回家。”

鞠躬尽瘁听起来固然感人,但他还是希望海瑞养好身体,慢慢办事。

许孚远手上的内容,那可太多了,今日定然是审不完了。

王汝言的事,都察院和锦衣卫本就听了些风声。

朱翊钧是从朱希孝口中问出这人,后才暗示高拱,让王宗沐注意此人了。

此后的许孚远,也是朱翊钧特意贬去两淮暗访的。

随行还有北镇抚司的太保,负责调查盐商、士绅。

可以说,这次的料,是下属暗中调查,上官分神注视,北镇抚司民间收集证据,三者相互印证,要人证有人证,要物证有物证。

就盼着靠这个撕开两淮的口子了。

材料多,证据多,涉及到的人也多,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。

不妨去了两淮慢慢审,也不急于一时。

他已经暗示过海瑞了,以缓而长期为前提,以王汝言为支点,以盐商为抓手,持续向两淮推进。

只是没想到,海瑞办起案来,一头闷进去就是废寝忘食。

李进应了一声,却没立刻离开。

朱翊钧这才想起他有事,摆了摆手,直接问道:“什么事,说罢。”

李进小心道:“孙一正的事情,有眉目了。”

朱翊钧立马扭头看着李进,等着下文。

孙一正这事吩咐下去好久了。

此前冯保抄家,本打算让李进去的。

但彼时为了从内阁手上要几个关键位置,不得已做了让步,承诺不随便使用特务政治——当然,朱翊钧也怀疑,是不是张居正有什么黑料在冯保手上,这才非堵着不让锦衣卫出马。

总之,最后这活给外朝接去了,落在了顺天府尹孙一正手里。

但这孙一正属实不知死活,就抄出来六万两,把皇帝当叫花子打发。

不查他查谁?

他当时就吩咐东厂领头,锦衣卫配合,暗中调查起来了。

朱翊钧都差点忘了这事,没想到现在有了结果。

李进一五一十汇报起来:“内臣多番查访,有了个大概的数。”

“冯保府上的现银,大概确系只有八万两,不过字画、珠宝、玉石远远不止这个数。”

朱翊钧身子前倾,面上聚精凝神,仔细听着。

若非是要查具体数目,也用不了这么久。

李进继续道:“大略估计,折合起来有十三万两左右。”

朱翊钧破口大骂:“孙一正!真一孙!”

“这个狗日的,湖广矿税案还没跟他算账,现在还明目张胆欺到朕的头上了!”

“真是无法无天!”

湖广的矿税案,孙一正便是湖广布政使,如今到了顺天府还不知收敛!

朱翊钧霍然转头,盯着李进:“他背后是哪尊大佛,这么不怕死!?”

自己这个皇帝,能不能找回场子,还真不好说,具体也得看情况。

李进小心翼翼道:“这事,还没查清楚,不过……”

朱翊钧一言不发,等着他回话。

李进吞吞吐吐,小心作态道:“孙一正此后,到元辅家去了一趟。”

“随后,又给驸马都尉,李和,送了一马车货去。”

“还有国丈家,也没落下。”

朱翊钧一滞。

追问道:“给元辅送财宝了?”

张居正可不厚道,自己一再提醒他,却还不给面子。

难道非要收完最后这两个月,等万历元年再收手?

李进摇了摇头:“被元辅赶出来了,财物也一并退了回来,而后孙一正便将财务送去了张四维家。”

朱翊钧这才舒缓颜色。

张居正不拆台就行,张四维反正免不了一死的。

他追问道:“李和又是怎么回事?”

李和这驸马,是他的亲姑父。

李进迟疑道:“李驸马亲自接见了孙一正,据说,孙府尹送了不少珠宝,大长公主也非常欣喜。”

朱翊钧暗恨。

亲侄子的家底也掏,这些人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!

这就叫盘根错节。

区区一个抄家,就能牵扯到首辅、晋党、大长公主、国丈,水面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。

这就罢了,湖广的矿税案,必然比这更加盘根错节。

七月就派了人去,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。

他都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要接到死讯了。

好在本月回了奏,说是情况复杂,还在勘查。

朱翊钧神色阴晴不定。

过了半晌,才吩咐道:“去,给朕这位姑姑送半枚玉环去。”

“就说,朕虽然手中拮据,却也记得谁是亲人,听闻姑母喜爱玉器,朕也没有吝惜之理。”

李进正要退下,朱翊钧又叫住了他,思虑良久,又补充了一句:“孙一正的事去说给元辅,就说,朕要让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,亲自考成此人。”

李进又等了等,见上方终于再无言语,这才缓缓退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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